“背”过饥饿的日子

chenzuo 阅读:3726 2014-06-07 15:40:12 评论:0

“背”过饥饿的日子

 

“磨骨头,养肠头”,这是白族中“背老二”的自讪语,可那也是人被饥饿所困的时候,凭两张肩膀挣扎着要活命的“哲学”。我有这样的生活经历。记得那是背着后来被清刷的罪名,被“圈地坐牢”,解到公社生产大队“管制服刑”的第八年。这年稻田插完,地刚种周,春收洋芋还只蕌脑壳儿大,队上的粮食扫仓了。我一家大小七口,却只借得队里扫仓扫出的七斤陈伏荞,剔出老鼠屎后,强勉磨出得两三升粉子。为了度命,大人也仍然出工争工分,特令不是劳力的十二岁的三儿子领着只三岁的四弟,遍地沿岩罅缝寻掐野韭菜,回来煮开一锅水,放下些切碎的韭菜,洒下几把伏荞粉子,锅里不见“鬼”了,竟成了卟哧卟哧出泡的糊糊儿,一家人喝起来竞汇成一阵有韵的“呼噜声”。让有的人说风凉话:“你们家里开饭有‘气魄’,总是‘呼吼,呼吼的’”。这么糊几天后,伏荞粉子没有了,一家人就光喝起韭菜盐汤来。这时,政府照例下拨一批统销粮,指标到大队、小队,我家照例也评不到几斤,好在大队指令还可以自己设法,还说“不准饿死人。”我向亲故求援吗,他们早已“过门不入”,且也自顾不及。妻子跑去求外公,可老人是吃的赡养口粮,一餐给一餐,妻子空跑一趟。不料,有一天却得到好心的舅娘在夜里悄悄送来几斤黄豆,从此家里就以“嫩葛叶和渣”当饭糊了几天。可是等春收的时间还长着呢,只得决定出门背磨刀岩往湖北鹤峰换苞谷回来。越到困难时期,孩子们倒越听话,十六岁的大孩子愿意陪我一起去“磨骨头”。于时,我父子俩带着家里卖“三步跳”、“干葛片”得的八元钱做本,去到洪家关鹰咀山磨刀岩场。一问,岩价倒便宜,八元本足我背一百多斤。在开票时,不料会计员认得我,且说:“老师你怎么搞得这个活喽,累死人的!”我说:“不怕吧,人到什么时候,就过什么日子嘛!”于是会计员要我父子选好的,尽个人的力气背得多少捆多少;过秤时,共有两百多斤;付款时,会计员坚决不要,还说:“我们这里的岩头值个屁,你要有气力背它,才产生价值,我做学生的送得起呢。”这样我才问明,会计员原是桑植一中初中部的学生,说是听过我的文学、汉语课的,他姓曾。这天晚上,我父子俩被安排在这岩场里宿,曾会计还供了满足的夜餐。

第二天天刚亮,我父子俩向曾会计道谢并辞行。他给我们指去的路:翻天鹤关,下杜家山,经横塘湾、滥泥冲到海龙坪,从汤家湾边上银杏塔……。

岩头真越背越重,但也不愿减轻甩丢它,只得“三步两打拄”的慢慢儿悠磨。到海龙坪许家桥时,太阳的影子正中了,我父子还没吃早饭里。眼望前面银杏塔的朝天坡,不敢再磨蹭了,向一位打草鞋的老头儿以两块钱买来一斤大米,找地方弄饭吃后,一股劲儿奔上了银杏塔。一位小学老师是本家,也是我在桑植一中的学生,他急忙在代销店中买来一袋掺有芭芭蔸的饼干,请我父子当中餐。实际上,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。为了赶路,我们不再拉话了,他给指路说:“沿路下风车口,上九拐坡,再上五里荒,路的确难行,今晚月亮正好,五里荒几十里无人家,要到碑垭过去了,才有一家姓易的。今晚尽管黑,你们也要摸到易家宿,否则,路上荒野里的老虎、队豺狼可吓人哩!”既然是这么的,我鼓励着儿子莫掉队,我歇一会儿,又等一会儿让他赶上。到五里荒时,月亮真也给我们照路,可是那丛丛的拦路芭茅,刷着“臁二杆”连腿骨头里都滋滋地痛,肩头又重重地压,汗也逼得浸浸地流。当听到对山不时的虎啸、狼嚎,证实本家说的不假。我父子俩怕的遇到它们逞性,一时精神抖擞起来,前后相跟更紧,也歇得少,奔得急,一阵子就奔到了易家。得主人好心,让我父子在仓顶板上和蚊子“互顾”了半夜。天一亮,我父子背着沉重的磨刀岩,经唐家山,下滥泥垭,直到金藏坪时,看着一家人在吃中餐,向那家主人用磨刀岩调餐饭吃,主人的手挼得飞起来。一问,便是大队的支书,我心里闷着:难怪,却也不怪。后来,遇到一位本家帮助,用磨刀岩换得两斤包谷粉子,孩子喜极哒,我也身上有劲起来。于是,一鼓劲奔到上金藏坪,找到一家姓朱的屋里,讲明要借一下锅弄饭吃。出来了一位老头儿,他诧异地说:“哇!是你……你怎么背磨刀岩咧,作孽、活作孽啊。”我只好笑着回说:“磨骨头,养肠子嘛!”他接连几个哈哈后,说:“不怪,不怪,孔圣人也‘在陈绝粮’喽”。于是他吩咐他的女人给我们生火做饭、做菜。当我要以磨刀岩补伙食费时,他一再推辞,并说一句:“斯文同骨肉,我很惭愧招待不起哩!”这一下,使我追问其缘分:原来,他的侄孙是我的学生,他是一位道教掌坛者,古书读得不错,他说见到过我写的大匾字、作的诗文和题词,且说我是县里有名的教师,高足弟子多,“桃李满天下”。当然,这些话,我晓得其份量,我是不以为然的,然而,我也却为之自信,教书终竟不是什么“臭人”艺道。

辞别朱家时,太阳在偏西了,我盘算奔到目的地——鹤峰堰垭住宿,还要上桅杆坡、翻火烧垭,下九拐岭,徜猪娘背,足有三十多里,尽管我父子俩鼓着劲跟紧赶路,可是到猪娘背石家,月亮已到中天了,人确实已经累得脚也使不动了。于是,不得已向石家讨个宿处。这家的老嬷嬷见是背脚的,直说没有床铺,只好搁门板,如不嫌弃,“你父子就苦点吧”。我们住下了,要弄饭吃,她先是连声叹气,最后,她向正在坐月的媳妇要来一斤麦子面,说是别人送情来的,要三块钱卖了去买鸡蛋。当然,我们没有嫌其贵,多倒一些水,下这斤面,无油无盐,倒也止饿后,躺上门板一觉睡到大天亮。

第二天,一个早工赶到了堰垭,这个地方,国民党统治时期,属鹤峰县南藩乡,乡公所设在这里,三天一场,逢场挺热闹。1945年至1947年,我曾接聘这乡的完小教书,当过教导主任。可是,这天到了这里,我父子歇憩好久了,终没见到一个相识的人。要刀岩的人问价的多,要买的没得半个。当我要一斤刀岩对一斤苞谷时,问的人更是鼻子里一嗡走开了。正当我心划如何办时,从街上合作社土产部出来一位收购员,翻看磨刀岩后,瞟着我说:“你不是在桑植一中教书吗,你是我的启蒙老师,我叫谷某某。”这一下,把我带到十多年前的回忆里。是的,他是1950年我在马合口小学任校长时的发蒙学生,名叫谷志哲。这一下,我心里也一时宽活起来。这位学生也建议说:“背着岩窜乡卖,很难喽,且公社不准粮食出县。我看,最好让土产部收购,你得钱回家去买吃的,人倒轻松多呢?”我说:“合作社收购,很好,价如何呢?”这时,他凑近我耳边轻说:“三角一斤吧,以往的行市只一角五分呢!”当即我毫不置碍的说:“好!靠你照顾。”过秤后,197斤得58元多,儿子心里喜欢,我也心里平服多了。接下来,他叫饭店炊事员供给我父子的早餐,并吩咐每人一盆猪肉,一盆干金豆,饭吃饱,伙食费与粮票记他的帐,炊事员一一照办不爽。我们向他道谢,他反而说:“应该的,十多年才见到你,不容易嘞。听说那个谷忠祥是科技大学的研究生了,华罗庚都是他的导师。”我连说:“是的,是的,不错。”接着,他又说:“当年,你这里的学生向国敬是这里中学校长,于执中是这里缝纫社主任,都是国家口粮,我要他们支援、支援……。”

过一会,向、于两位果然来了,一时合作社的土产部活跃起来,人多,特别是青年学生多。向、于两人一齐问及湖南的饥荒情,特别是听到我讲的家况,他们没多犹豫,向校长将40斤湖北粮票换成湖南粮票给我,于主任将自己的口粮称40斤,暗地里偷关送到猪娘背石家。当天,我父子仍然宿在石家。

巧得很,在这里遇到一位姓谭的投宿人,是谷罗山的。邀我们去谷罗山给合作社运木炭,5块钱一百斤,从莫家台山上背到合作社只十五里路,一天可运两次。我心想干得过,一出三不归,在外面多转几天,多赚钱粮回去。这样,第二天,我们随着姓谭的来到谷罗山莫家台,经介绍借住在叫王秀英家的堂屋里。第二天,我一个人开始上山运木炭,让大儿子背着40斤苞谷先送回家。可是背木炭比背磨刀岩还苦,一天送两次,还要起早摸黑,也只挣得十一、二元。头一天有劲送两次,第二天送两次就累不得了。第三天,我就只勉强送得一回了。人已经满脸媸得像个地道的黑种人。第三天下午,我大儿子仍然赶来了,说是让我一个人在外,家里不放心,父子一起才有个照看。第四天,我父子俩上山运一回木炭交秤称后,住宿于合作社的饭店里。第二天的早餐时,街上的一家亲戚找来接我们吃饭。当然,我们没作推辞。正在搬碗吃饭的时候,不想,我们借住家的主人王秀英闯进门,气急地说:“谷伯,公社请你去一下,我家里的钱和粮票被偷了!”我心里一怔,放下碗筷,父子俩立即走进公社的办公室。龚、莫两书记加上一位王武装部长,见是我父子,也没询问什么,而是我有点气的先侃说:“王家被偷,当然我们是嫌疑对象,不过,我对你们学生(他三人都是我一中的学生)有个要求,必须立即破案,我们父子停止背木炭,等着;我们父子不能背个贼名回家。”当天,公社派莫书记下队办案。经勘察,作案人是用火钳刁开门行窃的。经验证火钳痕,恰是王家隔壁姓谭家的。当然,莫书记在群众会上宣布:“此案与背木炭的父子无涉,同火钳痕的这家主人,必须在今晚、明早以前抛出偷去的原物原数。否则,过了此时,性质变了,就莫怪刑罚重啊!”,散会前,我向莫书记这么说:“背木炭谋生是‘下作’了,可我的人格还不至于‘下作’到去做贼!”当天夜里下了几阵雨。

第二天,我父子打算吃迟早饭后上去上山运作,未出工前,王秀英来说:“失的东西全得了,是他搞的,他是我死去的前夫的老弟。我现在的丈夫姓萧,在吉首人保组工作,前几天我从吉首他那里带回的钱与粮票。把你老人家险些错怪哒!我也是你在凉水口完小当主任的学生,是和莫书记、刘光林县长同班的……。”听她这一说,我心里一时莫明其妙的难过而眨起泪水起来了。

吃过迟早饭,我父子俩仍然上山背木炭。可是山路湿得很,滑得很。因为打算只运送一次,尽炭篓装满,足有一百七八十斤,用绳藤捆扎结实,背起下山,似乎能行。不料在离一大天坑约20米的下坡路上,两脚齐滑,一个倒栽葱,人连着炭篓、背篓,炭篓、背篓连着人一起下滚不停,我想挣脱背笼,可是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。我儿子在后面大喊:“坏了,下面是大天坑!”可是,我心里也明白,这一回是死定了,“贼子”名没背上,可死尸家人也取不到了。还是天神保佑吧,当最后滚下一个高坎,几根砍去烧炭了的树桩卡住了炭篓、背笼,两脚吊在岩壁上,左手也卡在树桩里快要折断,我已经人事不醒了。儿子赶到边,想法用绳子绑住我的身子,再取出被卡住的左手时,满篓木炭却一时唰唰地掉下天坑,我感到浑身一轻松,攀着树桩,搓着屁股,顺着儿子的拉绳才解除险境。一阵歇憩,一阵惊叹之后,我向儿子说:“有缘份的,‘无常’没要我的命,不然,我会是怎样的血糊泞凼,你们也看不到的。好,回家!立即下山回家!饿死不离乡!病死不离床!我斩金截铁地这么说着,孩子流泪了。

告辞住家主人,我们捡起背笼就往回家的路上使劲赶,天刚黑,也就到家了。晚上在电灯下,大孩子向家里人说起这次生死攸关的情景,他们边听着,也边抽泣着。我向来不轻易地流泪,可我听着、回想着禁不住也陪着流泪不止……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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