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梅的文化淀层

chenzuo 阅读:3816 2014-06-07 15:42:17 评论:0

中国梅的文化淀层

 

    梅是中国特有的原生植物,西北高原,西南山岳及岭南山区,无不有野生梅树群落。苑园培植的胜景:有杭州的梅花岭、孤山,太湖的梅园,特别是南京中山陵以梅花独盛;珍品:有“江南梅”、“早梅”、“小绿梅”、江南宫粉等。

    梅,古文为“呆呆”。《尔雅·释木》:“梅,楠。”樊注:“荆州曰梅,杨州曰楠,益州曰赤梗。”《说文》:“梅,楠也。果可食。”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载“灵山、椐山、歧山,具木多……梅。”郭璞注云:“梅似杏而酢也。”按“酢”,读如cù,同“醋”,酸味也。《周礼·内则》有云:“桃诸梅诸卵盐”。孙浩注:“诸,菹也。桃,梅皆为菹藏之……食之则和以卵盐。大盐形似鸟卵,故名卵盐也。”按“菹”,即酸酱。《书·说命下>云:“若作和羹,尔惟盐梅。”范注:“梅过则酸,盐梅得中,然后成羹。”《左传·昭公二十年》载有“公(齐侯)日:‘和与同异乎?’(晏子)对日::异!和如羹焉,水、火、醯、醢、盐梅,以烹鱼肉’。”这里所说的梅,也就是梅菹。是知古人调味常以梅为佐料。《本草经》上还说:“梅实味酸,平,主下气,除烦热”,梅子还可以作医药用。《世说新语·假谲》记载:“魏武行役失汲道,军皆渴,乃令日:‘前有大梅林,饶子,甘酸可以解渴。士卒闻之,口皆出水’。”这个故事,就是“望梅止渴”成语的出处。它比喻愿望无法实现,以空想来安慰自己。古代的《诗经》中也屡屡咏梅。《小雅·四月》:“山有嘉卉,侯栗侯梅。”“侯”,有也。栗、梅、果木,以物比兴。《秦风·终南》:“终南何有?有条有梅”。指出梅系此间的特产。《陈风·墓门》:“墓门有梅,有鹗萃止”。“梅”,女子自喻。《国风·召南》:“有梅,其实七兮”。“”,掷、抛。“以梅为介”,古代的女子将采得的梅子,抛给他意中的人表示求偶,这可是古代的婚姻习俗。古代掌会合男女职责的人叫“媒氏”,这个名称,可能是源出这个“以梅为介”的古老习俗吧。

    以上经籍中的“梅”,实指果木。它说明古代人对梅的认识尚只围绕在物质生活的实用价值上,言志时,则引为比兴物,食用时,或生或熟,或藏作干脯,或为菹酱调味,或医药治病。

    下面,如果我们从社会生活、时代思想、民族心理、文化价值观念等相互的关系,作宏观的整体性考察,那么,中国梅在炎黄子孙心目中,它的花枝被其欣赏之余,竟愈来愈被赋予人格化的高尚精神象征。《花经》说得好,“古往今来,骚人墨客多以梅花为隽品”。《齐东野语·自序》中也说:“梅花为天下神奇,而诗人尤所酷好。”不是吗,古代的野生梅树,首先就是被一向生活在青、甘高原地带的古羌人赏识其花,羌笛名曲《梅花落》,就是他们遗留下来的一份古代文化遗产。再如《神奇秘谱》中的《梅花三弄》笛曲,内容写傲霜雪的梅花,全曲主调出现三次,即取泛音三段,异徽同弦。另外,琵琶曲中也有《三弄》,全曲分段标作“寒山绿萼”(一弄)、“姗姗绿影”(二弄),“三迭落梅”(三弄)、“春光好”(收音)殿以急板的尾声。这些,都是古代人民在欣赏傲霜雪的梅花后,而被之以管弦披沥其个中的感受,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琴箫合谱的音乐遗产。

    再从我国韵文史上考察,诗人词家咏梅,更是“骏发尔私”,莘莘继踵,形成了中国梅文化的滔滔主流。春秋战国、两汉两晋,均无咏梅的篇什,这说明在南北朝以前,梅花还没有受到文人的赏识,那可能是时代的社会经济、政治生活障蔽了他们。但自鲍照以下到隋代,咏梅却活跃起来了,竞有20余首诗出台。鲍照的《梅花落》是我国最早的一首文人咏梅诗,其中“念其霜中生作花”,“念尔零落逐寒风”。两个“念”字句,披陈其梅花在苦寒中的逆境生活,正是当时在士族压抑下,正直知识分子的自我写照。之后,南梁王筠的《和孔中丞雪里梅花>诗,从梅花年年有更新的枝条,赞赏其常葆青春的生命力。而何逊的<咏早梅>,始终以“早”的精神力摄篇。但北周庾信的《梅花》诗,不正面写梅花,却以踏雪寻梅终不见,表达无限惆怅之情。

    唐诗中咏梅的篇什虽然不多,杜甫仅有二首,自居易有四首,韩愈、柳宗元仅各一首,但张渭的《早梅>却写得有特色。他从似玉非雪、近水先发着笔,写出了早梅的形神,写出了诗人与寒梅在精神上的契合。到了宋代,文人则纷纷写梅、画梅、咏梅,并且以梅为题,唱和成风。先说北宋的林逋,他终身不官不娶,隐居于西湖孤山,与梅、鹤为侣,世称“梅妻鹤子”。他的《山园小梅》诗,对梅花耐寒清雅品格的赞美,一向受人称誉。其中三联、四联以拟人手法,写霜禽、粉蝶的陶醉、写梅花与诗人“相狎”的同时,也表达了自己的高尚情怀与志趣。苏轼是北宋士大夫文人中很杰出的一位,他一生遭遇的政治风波比较多,故他的咏梅诗词多产,凡19题43首(限于篇幅,姑不一一举出)。无需具体解析,蔽之一言,它们都是苏轼的生存与生命的智慧折光。他不管贬官到何方,无论经受怎样的挫折,在平常的日常生活中,在大自然的山水花卉、清风雪月中,他都能发现美,得到美的享受。故咏梅是他既高稚而又亲切的生活情趣,也是他的人生价值最完美的体现。故宋史《苏东坡本传》论曰:“……故意之所向,言足以达其有猷,行足以遂其有为。至于祸患之来,节义足以固其守,皆志与气所为也。”

    南宋时代,著名的咏梅诗人,几乎都是长江流域的。张道拾咏梅诗的产量多达三百多首,其中有一首“才是梅花便不同,一年清致雪霜中。……何需更探春消息,自有幽香梦里通。”写尽了梅花耐寒报春的特征,结尾还以神化之笔达到了虚实合契。其次,陆游咏梅是诗、词兼用,而且产量也多。在其《剑南诗篇>中,光是以咏梅、观梅、探梅、别梅为题的诗作就有150首。在《放翁词》中,有一首调寄《卜算子>的咏梅词,数百年来脍炙人口,写出梅的高格劲节,取神不取貌。上片写梅的时空遭遇,唯有独自生愁;下片说明不与群芳争春之意,“零落”两句。更揭示出梅的真性,寓意深刻,咏梅即是自喻。原来诗人忠忱耿耿,念念不忘君国!因此,他的咏梅,梅花最受他赞美的是其品流、怀抱、气节和精神。他赞不绝口:“品流不落松竹后,怀抱唯应风月知”,“凌厉冰霜节愈坚,人间乃有此癯仙”,“雪虐风饕愈凛然,花中气节最高坚”,“精神最遇雪月见,气力苦战冰霜开”。同时,陆游也以哀惋的心音和凄恻的词语,慨叹梅花的境遇凄凉、知音寂寥,因而把梅花引为“知己”,叹为“密友”,视为“俦侣”。看,他与梅花同怨恨、共愁苦:“月地云阶暗断肠,知心谁解赏孤芳。相逢只怪影亦好,归来始觉身染香。渡口耐寒窥净绿,桥边凝怨立昏黄。与君俱是江南客,剩欲樽前说故乡。”看,他与梅花齐欢乐,同歌舞:“奔走人间无己时,夜窗喜对出尘姿。移灯看影怜渠瘦,掩户留香笑我痴”,“花香袭襟袂,歌声上空碧,我亦落乌巾,倚树吹玉笛”。如此,“北客同春俱税驾,南枝与我两飘蓬”;如此,“与梅岁岁有幽期,忘却如今万鬓丝”。陆游如此爱梅之酷,原因很多,但最主要的是在梅花身上发现了高风亮节和铮铮铁骨,进而希望梅花是自己的化身,并幻想有一种分身术,把自己变成千万树梅花。他发出了这样的绝唱“问道梅花坼晓风,雪堆遍满四山中。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树梅花一放翁”。这居然进入了物我融合的境界,“我”就是梅花,梅花就是“我”。在这里,梅花不再是一棒“香雪”或一条“苍龙”,也不再是一个“翠袖佳人”或“白衣宰相”,而是由高人隐士一跃而为陆游自己——一位典型的爱国志士了。到此,千年来的咏梅诗完成了一次高度人格化的升华,树起了一方闪烁着爱国主义思想光芒的丰碑。另外,宋代文士中偶成咏梅题的也有的是,陈从古搜集了梅花诗八首,并酬和了上千篇。

    再者,宋代词坛的咏梅风烈,颇不亚于诗坛,无论豪放派或婉约派。天圣间,吴感有《折红梅》词一阕。据《中吴纪闻》记载:“吴感居小市桥,有侍姬曰红梅,因以名其阁,尝作《折红梅》词。”以姬名度曲,以梅喻姬,尽致风流,大泼婉约派气质。周邦彦也曾以题《花犯》咏梅花:“粉墙低,梅花照眼,仍然旧风味。……”那仅是局限于“秋娘庭院”的狭窄范围内,颇有几分“亡国哀音”,读之令人泄气。《宣和遗事》中载有这样一段故事:“宋徽宗召对太学官宋齐愈日:‘卿文章新奇,可作梅词进呈,须是不经人道语。”’齐愈立即填《眼儿媚》梅词一阕应制:“霏霏疏影转征鸿,人语暗香中。小桥斜渡,曲屏深院,水月朦朦。人间不是藏春所,玉笛晓霜空。江南处处,黄垂密雨,绿涨熏风。”这里把梅花从开花到结子,到黄熟,到天气也说到了,可算铺陈尽致。如此急就章,自出心裁,毫不陈词滥语,所以徽宗也“称善”。南宋,还有吴毅夫咏梅追和羌尧章韵,其《暗香>里有“难指望凌烟金碧,憔悴了,羌管里怨谁始得”,《疏影》中有“又角引戍楼悲曲,怎得知清足亭边,自在杖藜巾幅”。吴为贾似道所陷,南迁岭表,词中寄托了他无从报国、济世的幽怨。南宋词家咏梅,羌尧章人称词家之申、韩。他的《暗香》、《疏影》二词,讫喻君国,寄意深厚。还有郑域的《昭君怨·梅花》,其中有“冷淡竹篱茅舍,富贵玉堂琼榭,两地不同栽,一般开”等句。郑域曾随张贵谟使金后,著《燕国剽闻》二卷,词中“不同栽,一般开”,即实写梅花,抑亦自况在内。

    元代咏梅诗词,相对云少。初有刘因的《观梅有感》,借咏梅来表达故国之思,感情真挚、沉痛。后有著名画家、诗人王冕,他爱画梅,并于居处植梅千株,自号“梅花主人”。到了明代,咏梅诗有三首比较著名。一是薛碹的五绝《梅花落》,一是谭元春的五律《瓶梅》,再是道源和尚的《早梅》。清代,诗人正面咏梅的不多,但钱谦益的《众香庵赠自休长老》:“略约缘溪一径分,千林香雪照斜曛。道人不作寻花梦,只道漫山是白云”。借“长老”心情,写自己的特殊感受。清代诗人以诗咏梅比较冷淡,其原因自然无须说明。然而龚自珍的散文《病梅馆记》,一如前代诗词一样,托物言志,表现出他的政治主张和社会理想。历史翻到民国一页,先有南社诗人宁调元在狱中赋《早梅叠韵》一首:“姹紫嫣红耻效颦,独从末路见精神。溪山深处苍崖下,数点开来不借春”。宁是湖南醴陵人,1913年,他因反对袁世凯复辟,在武汉被捕入狱,不久遇害。诗中他赞美梅花的坚韧不拔、不随波逐流、更不同流合污,象姹紫嫣红的凡艳,最引为骄傲的是没有依靠春风、春雨、春日里明媚春光,而凌寒傲雪,独自开放。借物抒怀,显然有他自己的影子。他虽身处危境,却泰然自若,“独从末路”中显示出了情志高洁,孤标傲世的可贵精神。最是20世纪60年代,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,在为了鼓励、号召中国以及全世界革命人民战“妖风”、顶逆流的斗争背景下,创作了《卜算子·咏梅》,并在小序中说:“读陆游咏梅词,反其意而用之”。陆游的《卜算子·咏梅》,其基调是消极低沉的,尽管也表现了对投降派的愤愤不平,但毕竟脱不出封建历史人物的阶级局限。而毛词是扫空万古的绝唱,全词对梅花的高尚风格的赞颂,塑造了敢于斗争、敢于胜利的共产主义战士的完美形象。“反其意而用之”,正是为了表现这种顽强的革命精神。

    几千年来的梅歌,少数颓唐文人虽有带些感伤调子,自表心境的。然而梅歌的主流仍是“咏物托志”,赞美梅花的正直、高洁、清雅、脱俗性格的同时,往往就是作者自己精神面貌的自拟。

    几千年的梅歌,以册籍形式存在,显现出中国文化的表层,而它们也以一种社会心理样式存在.形成隐性的观念文化,包括思想定势、行为模式、价值判断、情感方式、审美情趣等:因而,梅花曾有”国香”、“国花”之称。20世纪60年代,《大众花卉>杂志社曾举办过国花选举的盛事,投票结果,梅花所得票数压倒群芳。可见国内、外的炎黄子孙,其共同的文化心理状态,终不为“洋”或“海”的相隔而有所改变。张大千居士咏梅有“殷勤说与儿孙辈,识得梅花是国魂”的佳句。不错,梅花是中国的花,咏梅是中国文化人的文化传统,咏梅是歌颂一种精神文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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